风语

风来了，吹过树梢，树叶便沙沙作响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，又像是无话可说。我每每驻足听之，总觉得那声音里藏着什么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。

小镇的东头有一棵老槐树，据说是前清时候栽的，树干粗得要三个人合抱。树底下常坐着几个老人，他们也不说话，只是坐着，偶尔抬头看看天，又或者低头看看地。风过时，树叶便摇曳起来，他们也跟着摇晃，仿佛与树是一体的。

王老头便是其中一个。他年轻时是个木匠，手艺极好，后来眼睛花了，便不再做活。每日清晨，他总是第一个到树下，最后一个离开。有人问他为何如此，他只是摇头，嘴里咕哝着什么，却无人听得清。风大的时候，他的咕哝声便被吹散了，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。

"他在等儿子哩。"卖豆腐的李婆子曾这般说。原来王老头的儿子二十年前出门做生意，一去不回。有人说在省城见过，发了财，娶了城里小姐；也有人说早就死在路上了，骨头都烂了。王老头不信这些，仍旧日日到树下等。风把他的白发吹得乱蓬蓬的，他也不理。

树叶的轻喃与老人的低语混在一处，被风裹挟着，在小镇上空盘旋。有时风急了，便将这些声音撕得粉碎，撒向四面八方；有时风缓了，声音便轻轻落回地面，钻进泥土里，再也寻不见了。

西街的刘家媳妇疯了，整日里抱着个布娃娃在街上走，见人便说是她儿子。风起时，她便站在街心，仰着脸，任风吹乱她的头发和衣衫，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摇篮曲。镇上的人都说她是被风吹疯的，因为她的丈夫和孩子正是在一个大风天里，乘船过江时翻船死的。

"风里有鬼哩。"小孩子互相吓唬时总这么说。大人们听了，也只是笑笑，并不当真。但夜深人静时，若仔细听那风吹过屋檐的声音，确实像有人在低语，在哭泣，在诉说一些陈年旧事。

风不会停歇，它从远古吹来，向未来吹去。它吹过山川河流，吹过城市乡村，吹过生者与死者的头顶。它带走一些声音，又带来一些声音。人们的话语、叹息、欢笑、哭泣，都被它卷起，混合，再轻轻洒落。

老槐树下的老人一个个少了。王老头去年冬天走了，死前还念叨着儿子的名字。新来的孩子们在树下嬉戏，他们的笑声被风吹得老高，与那些逝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。

风依旧在吹，树叶依旧在响。那些轻喃低语，在风中轻轻摇曳，既像是记忆，又像是遗忘。